《我的左眼見到你》04 同事

04 同事

隔日趙嵐薰接到一通電話，說完變臉。

「怎麼了？」紀未熙問。

「警察打來的，請我去做筆錄。」她拿著電話的手還抖著。

「嗯，遲早的，因為妳是目擊證人啊，我陪妳去。」其實他是想藉機讓趙嵐薰帶著他回去看看同事們，不知道和他同一班的方巡佐還好嗎？於是他一起跟去了派出所。

大概是因為紀未熙殉職的關係，趙嵐薰一走進派出所，就感受到原本嚴肅的辦公廳舍，多加了一股凝重哀傷的氣息。

「你好，我來做筆錄，紀未熙那一件的⋯⋯」她對值班警員表明來意，話還沒說完，他酷酷地說了聲：「跟我來」，便領著她往內走。

「值班的是我同期同學、在排班表的是副所長、那邊那個在泡茶的是大我一期的學長⋯⋯沿路紀未熙就在她耳邊碎碎念，介紹著見到的每個人，說著說著，突然沒了聲音。

「幹嘛？」趙嵐薰怕被發現自己一直對著空氣自言自語，連頭都不敢回，小聲問。

「那是方巡佐，我師父，也是那天跟我同一班的人。」紀未熙的的口氣明顯沉了下來。

順著紀未熙的視線往裡看去，趙嵐薰見到一名兩鬢有點斑白的中年男子，穿著一件洗舊了的條紋polo衫，下搭深藍色制服褲和黑皮鞋，正在電腦前慢吞吞地打著不知什麼的文件。

「巡佐，這是那天的目擊證人，趙嵐薰小姐。」值班警員這麼跟方巡佐說，就見他緩緩將頭抬起，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沉滯而哀戚，半晌才回過神，扯出一個極淡的微笑。

「趙小姐，坐一下，偵查隊的馬上來。他會先問我，然後再換妳。」

「⋯⋯好。」趙嵐薰有點社交障礙，她低著頭，長髮遮掩了大半張素淨的臉龐，靜默地在一旁的辦公桌前落坐。

「方巡佐，所長找你。」剛招呼完趙嵐薰，方巡佐就被叫進了所長室。

離開座位的方巡佐忘了關掉電腦視窗，趙嵐薰一眼就看到螢幕裡開著word檔，開頭大大兩個字：「報告。」

紀未熙走到電腦前，緊盯著螢幕，又開始忽明忽滅，他每次情緒激動時，就會這個樣子。

「紀未熙，你還好吧？」

過了半晌，他總算穩定了些，帶著有些玩笑的語氣解釋：「我師父在寫職務報告，以前他的報告都我在幫他打的，他說他是粗人，不會寫東西，但沒有我，他寫得還真不行。」

趙嵐薰好奇望去，內容只有寥寥幾行字，除了職別姓名和時間，後面全是滿滿的對不起，讀起來好心酸，這下換趙嵐薰紅了眼眶。

『職巡佐方金樹，於108年3月16日下午14時至16時，與紀未熙擔服巡邏勤務，因⋯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，未熙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⋯⋯』

「不是他的錯，我沒有怪他。」紀未熙垂頭低語。

「小姐，這是公務電腦，不要亂看。」此時突然有個警員走過來，將螢幕關閉。

他旁邊的另一個年輕警員忍不住說：「這些二組的到底有沒有人性，居然逼巡佐寫這種東西，他是未熙的師父欸，整件事最傷心的就是他了。」

「一定是上頭跟督察科要的啦，長官要你檢討，當然就是先檢討同一班的人，二組被逼到就只能逼巡佐啊，不然怎麼辦？」兩個人走到一旁拉開椅子坐下，那兒有一群空班的警員正在整理裝備和擦槍，大家邊幹活邊討論起來。

「國家配給我們一人一把槍，可惜這把槍，誰敢用？開槍就要寫報告，打死人還會被告。開了槍麻煩一堆，倒不如死了至少能蓋國旗。」警員A邊拆槍邊挖苦。

「這樣講不對啦，方巡佐常教我們，國家少你一個警察沒關係，少了一個你，還有千千萬萬個你啊。但對家人來說，你是他們的天，沒有你，天就塌了。所以出勤最要緊的是好好的出去，好好的回來。」和紀未熙同期的年輕警員B已經下值班，也坐在其中，他忙搖頭，吐槽了學長。

「靠北喔，我是反諷聽不出來嗎？」學長一巴掌從警員B後腦勺巴下去，惹得他哇哇叫。

「所長不知道把巡佐叫進去說什麼？」警員Ｃ探頭望向門窗緊閉的所長室，語氣憂心。

「安撫一下吧。這件事要檢討下來，我看一支小過一定免不了，又有警員因公殉職，署長一定痛心震怒，一刀斬下來不是同一班的背黑鍋去接住，難道是分局長？」警員Ａ又說話了。

「我覺得我們警察真的很無聊，該死的是那個吃毒的吧，為什麼司法調查都還沒完，就先自己打自己人？」年輕警員Ｂ被學長打不怕，繼續憤憤不平。

「你第一天當警察喔，出事先打自己的小孩給別人看，這是SOP啦。」

「唉，說那麼多都沒用，還是老實擦槍，槍是用來檢查的，擦得亮晶晶比較實在。反正自己花點錢買好一點的槍套，以後出勤，眼睛張大一點，槍沒事不要拔出來，也不要被別人拔出來。」資深學長警員C挺消極，從沒想到，警察當到快退休，居然會越來越難幹。

「那遇到危險怎麼辦？」年輕人還在喳喳呼呼。

「躲起來啦，不然就跟紀未熙一樣，等著被蓋國旗！」負能量爆棚的警員Ａ擦完槍，回話後便離開座位，走進槍械室還槍去。

「學長你怎麼這麼說話啊！」畢竟和紀未熙是同學，年輕警員B略為激動，還哭了。

「沒事沒事，學長只是說話比較直，別放心上。」

其他人忙七嘴八舌安慰，卻也無法反駁警員A的話，因為他說的，雖不中聽，卻句句屬實。

趙嵐薰就在旁邊，這些對話全進了耳朵，她相信紀未熙一定也聽見了，形體又隱隱地忽明忽滅，看得她擔心不已，不知道如果一直持續這樣的狀態，他會不會就此魂飛魄散？

「紀未熙，還是我先帶你回去再來？」她情緒一時過於投入，竟忘了壓低聲音。

紀未熙沒反應，卻是旁邊和他同期的年輕警員B，猛地轉頭，連 問：「小姐，妳剛剛叫誰？紀未熙回來了嗎？妳看得到他？」

「我⋯⋯沒有啊。」趙嵐薰不知如何是好，只得愣愣看向紀未熙，他微微勾起笑，「幫我跟他說，小魏，好好幹警察，欠我的錢就不用還了。」

啊？

趙嵐薰一怔，但還是以著如蚊蚋般細小的聲音道：「小魏，好好幹警察，欠我的錢就不用還了。」

那個叫小魏的警員整個人誇張往後跳起，驚叫：「哇靠，妳怎麼知道我叫小魏，還欠了紀未熙錢！他跟妳說的？」

趙嵐薰趕緊低下頭，再不說話，可是所裡的人全圍了過來，連所長都被驚動，從所長室衝出來罵人，方巡佐跟在他後面也一起走了出來。

「到底在吵什麼？」

「巡佐，未熙、未熙他回來了！」小魏一見方巡佐，顧不得所長就在一旁，一個箭步奔上前，抓住他的手，激動極了。

「未熙？你回來了嗎？師父對不起你⋯⋯對不起⋯⋯」方巡佐壓抑了幾天終於在聽到這個名字當下崩潰，又開始無限循環地道歉。

紀未熙走到方巡佐面前，就好像他看得到他似，哭著說：「師父，不要道歉，你沒有對不起我，是我沒聽你的話，為了績效不要命，太衝動了⋯⋯是我要說對不起。」

所長雖心裡也不好受，可畢竟是公署，也不好談論怪力亂神，揮揮手就要把大家趕回自己的崗位，「好了，上班時間不——」

紀未熙的話，當然只有趙嵐薰聽得到，她不知道自己哪來勇氣，所長話說到一半居然就截斷了他，復述了紀未熙的話：「師父，不要道歉，你沒有對不起我，是我沒聽你的話，為了績效不要命，太衝動了⋯⋯是我要說對不起。」

在場每一個人都如遭雷擊，尤其是所長，他終於正視她，被他銳利一看，她又緊張地低下頭，解釋：「紀未熙說的。」

「他放不下就沒辦法離開，你們就別掛念了。」末了，又小小聲地補充。

她感覺自己像是紀未熙的代言人，通靈少女什麼的，誰會信？警察叔叔們不知道會不會把她轟出去，然而，眼前的一幕卻令她震撼。

方巡佐直視眼前，就彷彿能看見紀未熙般回應：「未熙，師父沒事，你好走⋯⋯」

他一說完，悲傷就像無邊無際似地渲染開來，紀未熙的同事們有的紅了眼眶、有的掩面抹淚，有些藏不住情緒的，直接就哭出聲來。

大家傷心的，除了不捨紀未熙的離開，更多的是對自己未來的無奈，畢竟都是同一條船上共患難的同僚，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。在無力改變的體制巨獸前，寧可相信科學無法解釋的靈異事件，至少能讓心裡好過一些。

「人來了嗎？欸喂，你們幹嘛？」偵查隊的刑事人員從外走來，見一票人圍著一個小女生哭哭啼啼，簡直傻眼。

粗聲粗氣的江湖口吻，意外地打破了荒謬的哀戚，所有人很有默契地作鳥獸散，各自忙活去。所長攬著刑事仔的肩往所長室走，眼神示意底下的人先把趙嵐薰帶進去。

「慶仔，這是當天的目擊者趙小姐，你先問她吧，我們方巡佐的，你看是不是跟督仔商量一下，有司法調查就不要再搞什麼行政調查要人家交報告了，沒人性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