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的左眼见到你》06 长官

06 长官

抵达殡仪馆时，纪未煦忽而对赵岚薰说：“自从我弟死后，我妈状况一直很差，情绪很不稳定，我觉得妳就简单介绍是未熙的朋友就好，不要说自己是目击者的事，怕她会乱牵拖，把我弟的死怪在妳身上。”

“好。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吗？”她心下一惊，本来就是个胆小不懂如何社交的人，现在又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

“我会引导，在妳旁边帮着，妳只管做我弟的翻译就好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赵岚薰跟着纪未煦走在迂迂回廻的长廊上，一进到那场域，她整个人不对劲，当然没时间去买医疗用眼罩，所以只能抬手遮著左眼，纪未煦留意到，奇怪地问：“眼睛不舒服吗？”

“嗯，有沙子跑进去。”她撒了个谎，低头让两边的黑发盖住大半个脸颊。

纪未煦觉得这女孩子原本看上去就阴森森的，带到殡仪馆来，更是诡异至极，若非未熙，他一辈子不可能跟这样的女生打交道。

“喂，纪未熙。”赵岚薰轻唤，并没有收到他的回应，这让她一阵紧张，又叫了好几次，还是没有动静。

“怎么了？没跟来吗？”

“不知道，他不回我。”

为了确认他在，赵岚薰只好好小心翼翼放下左手，然而一眼望过去，差点吓死，纪未熙没找到，倒是看到一堆有的没的，有些敏感一点的，察觉她能见到，还会冲着她笑，更有些心愿未了的，试图要靠近。

“啊，不要找我⋯⋯”她下意识躲到纪未煦背后，紧紧扯住他的衣袖，闭着眼瑟瑟发抖。

“妳怎么了？”纪未煦当然发现她不对劲，可她这样靠近，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僵在原地不动。

“看、看到很多那个⋯⋯”

“妳是不是左眼看得到，右眼看不到？”纪未煦从她的举止推测出来，他问。

“嗯。”

“那就继续遮著左眼吧，未熙可能伤心一时躲起来了，但他迟早会出现，不用这样找。”纪未煦说这话时，原本冷冰冰的语调竟带了点暖意，“如果妳还怕，就这样抓着也没关系。”

这对双胞胎兄弟，原来都是暖男，只是表现手法不太一样罢了。

“谢、谢⋯⋯”在恐惧之下，赵岚薰也顾不得害羞，一手遮著左眼，一手轻抓纪未煦，让他带着往前走。

因为纪未熙是因公殉职，治丧委员会是由警局人员组成，来协助纪家操办后事，因此使用的是满大的礼厅，排场不小，花圈花篮挽联还没能全部挂上、摆上，算是走得风光。

可是谁要这种风光？

礼厅内外此时挤满了媒体记者，原来是警政署长陪着内政部长来慰问了。因为署长来了，所以在场还有警察局长、副局长、分局长、督察长、组长、所长等等一票长官随侍在侧，加上陪侍的、提包包的、来拍照的、直播的，夯不啷当几十人，竟也占满了大半个礼厅。

纪未煦远远冷眼看着，并没有靠上前，倒是有几个记者，发现这位和殉职警员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，一直想要趋上前来做个悲伤中的小花絮，纪未煦于是拉着赵岚薰往灵堂后方停灵的角落躲去。

“你说这些人是什么心态？真的想要关心我们，还是只是想要借机消费与作秀？”他冷然说道。

“我⋯⋯我不知道。”赵岚薰每天光是想着怎么让自己不饿肚子好好活下去就够烦恼了，一辈子没思考过这么复杂的问题。

“有感而发罢了，没要妳回我。”

“喔。”她乖顺点头，继续看着镜头下的那些人生百态。

记者高举摄影机，拍著官员、长官们安慰纪未熙父母的画面，承诺给他追晋巡官、入忠烈祠、高额抚卹等等。

“谢谢部长、谢谢署长、谢谢长官⋯⋯我们未熙在天之灵，一定也会感谢您们对他的肯定与厚爱⋯⋯”纪未熙的爸爸不停鞠躬道谢，可妈妈哀伤过度，她摇头哭喊著：“这些我都不要，我只要我的儿子回来⋯⋯”

慰问过后，媒体联访时，部长红着眼眶，沉痛哀戚地表示：“失去一个这么优秀的警察弟兄，真的很不舍！我会要求署长好好检讨，绝对不能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！”

记者问：“署长，有许多基层抱怨，是因为绩效压力让员警不惜冒险追车盘查，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，请问你怎么解释？”

署长哽咽说：“我会深入了解，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形，我绝对要求各级主管，不能让绩效凌驾于执勤安全之上！未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同仁，他的绩效一直是全所第一，我很感佩他对工作的尽心尽力，我不会忘记他的牺牲，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！”

麦克风移到局长面前时，他已是泪两行，抖著厚厚的肩头激动道：“我很难过，我失去的不只是一个警察同仁，更像是失去自己的儿子一样！不舍、非常不舍⋯⋯未熙是英雄，我们一定让他风光体面地走。”

这些画面透过媒体镜头与文字，迅速传播到各个角落，网友的留言最是真实不掩饰，和现场过度社会化的景象，形成强烈的对比。

“每次出事，高官一定要来刷一下存在感，看了很恶心，根本二度伤害。”

“今天公祭、明天忘记啦。”

“看到纪爸爸和纪妈妈这样，我泪崩。”

“人都死了，追晋巡官有什么用，为什么在世的时候不好好珍惜？”

“长官都只会嘴砲，说一些干话，不追车没绩效，不能放假、没有考绩、连调动都会有问题！如果可以佛系，谁要冒着生命危险追车？”

“长官不要只会不舍痛心好吗？真正的问题根本不在装备、不在执勤技巧，是台湾的司法从来保护犯人，不保障警察！”

一旁的纪未煦刷过网路上的留言之后，又看向眼前长官哀戚同悲的画面，突然觉得有些荒谬，淡淡说著：“可是我弟弟并不是第一个因公殉职的人，有心要改变的话，早就改了，所以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”

赵岚薰缓缓放下遮住左眼的手，见到纪未熙就坐在自己灵堂的桌案上，视线看向着这一幕，缓缓落下泪来。

“纪未熙，原来你在这里。”她走到他身边，心里有些疼，不知不觉也跟着哭了。

“妳觉得他们的眼泪，是真的还是假的？”纪未熙忽而幽幽开口。

“伤心应该假不了吧。”赵岚薰很单纯，看不出来这个有什么好假的。

“过去那么多学长因公殉职，每一次，长官都这么说，我曾经相信他们的眼泪与承诺，可是今天换成死的是自己，我却后悔了。宁可灰头土脸的活着，也不要这样风光体面地走，留下的伤痛，都是我的家人在承受。”

对于悲剧的发生同感哀戚是人之常情，各级长官的伤心也不能说是假，可最冲击他、也最割舍不下的，永远都是家人的眼泪。